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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的第二周,世界最严重的新冠疫情灾区在纽约。此刻每小时有32人死去。那时的我怎么会知道,这场疫情将导致美国十万九千人死亡,其中纽约州两万四千多人死亡(截至64日)。

 

我一个人走在时代广场,这里几乎空无一人, 车辆极少。只有硕大耀眼的霓虹灯,静静地闪着,变换出五颜六色的光。平时车水马龙的车道现在空荡荡,一直延伸至透视点。所有商店都关门了。天阴沉沉。灾难片喜欢拍时代广场四处逃散的人群,殊不知,安静空荡的时代广场才是最恐怖的。

 

 

“世界末日”了,谁敢成为最后活着的那个人?

 

此刻的我站在这里,手里拿着一部相机。

 

我记录下这个冷清的城市和作为一个16年长居于此的我的无奈。

 

4月,我拍着这个空无一人的幽灵之都。没想到,531日到63日的每一个晚上,这里会变成一座群魔乱舞之城。

 

先把时间推至5月下旬,疫情有所控制,出行人越来越多,车子越来越多。噪音出来了,城市似乎又“活”过来。

 

525日,明尼阿波利斯市裔男子George Floyd被白人警员用膝盖压颈而死。这一事件像导火线,一下点燃了愤怒的美国人。他的死亡引发关于人权,种族歧视和警察暴行的重新审视。

 

美国的每一个州,至少五十多个城市都有游行。几百人,几千人,几万人,几百万人,不同时间和地点,人们从各个角落聚集到一起,发泄他们的愤怒。在沉默中爆发出来的呐喊格外响亮。想想示威的背景是长达两个半月的驻家隔离,在这样静悄悄的2个半月的时间里,十多万小企业倒闭,四千万工作消失,每四个美国人就有一个人失去工作,人们的需要发泄的欲望可想而知。

 

529日周五到现在64日,纽约各处,每天每晚都有游行,最多的时候有三万人。城市霎时间变得非常吵闹。可以听到愤怒人群的抗议声;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。“哒哒,哒哒,哒哒”每天久久盘旋不走的直升飞机声让你有如临战场的感觉。

 

如今纽约游行已经第七天了。白天游行的人大部分是20-40岁的年青人,大部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白人。他们举牌喊口号,发表演说,静坐。他们是热血青年,想要改变社会,改变制度,改变执法系统,改变种族歧视。他们冒着被新冠传染的生命危险,冒着被警察暴力驱逐,被不法分子伤害的危险,上街游行,去捍卫一个观念,一个理想。他们正在改写历史,值得让人敬佩。被警察误杀的黑人受害者名字一大串,每次都改变不大,但这次不一样,这次一定会有所改变,因为这次——人们真的是愤怒了。

 

在美国,只需几个月培训就可以当警察(各州不同,密西西比3个月,纽约是6个月),可想而之他们的素质有限,滥用职权,频频对黑人下手。在美国,死于警察手下的黑人比白人多三倍。

 

当然,警察中除了使用暴力对人的,也不乏有职业操守,和有爱心与良心的人。他们中有向游行人下跪低头的,有放下装备和人一起游行的,有和游行队伍拥抱,痛哭流涕的,有拒绝和政府合作的。

 

游行的初衷是好的,可是这个城市到了天黑就变得丑陋。伴随游行的是让人心寒的夜晚暴行。

 

 

其实大部份暴徒并非游行人士。他们更多的是投机分子,就是想闹事,想趁火打劫。他们有人焚烧警察局大楼,有人突袭白宫,有人射杀执法人员致其死亡,有人群殴打死无辜路人,有人开枪扫射密集人群,有人投燃烧弹;有人火烧警车,有人打砸抢商店。人要疯狂起来,无法判断自己行动的后果。人性之恶,可怕至极,前所未闻,还是集体性的,全国性的。人性之恶在霎那间传播,传得比什么都快,比什么都广。

 

警察有好有坏,游行者各式各样。还要提到各种志愿者的参与,他们的肤色不同,年龄不同,带着各种清洁工具为被打烂的商店打扫残局,甚至还有人把年幼的孩子带来一起打扫。比如明尼阿波利斯市,富国银行被烧毁后有几百名志愿者前来为它打扫。

 

所有这些不同人的参与,正反映出事情的复杂性,也反映出美国民主的多样性。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,人种也不只是非黑即白的。最重要的是看到,看到事情的复杂,承认暴行的存在(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敷衍了事),然后才可能有协商,有比较开诚布公的讨论,相信最后可以达到共识,社会才可能被推动前进。现在很多美国人身在其中,感觉都还是眩晕的。刚勉强躲过新冠病毒的肆虐,又来一场关于人权的海啸般的风暴。还有11月的总统大选会把这一切冲突推上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。

 

周一61日这天,我又拿着相机出门,来到SOHO苏荷区。这里有Chanel, Coach等很多高档商店。前一夜的打砸抢让数不清的商店受害,至少6名警察受伤,12辆警车被烧,一人被打死,警察逮捕了250名暴徒。我去的时候秩序已恢复正常,百余家商店已经用胶合板把门窗堵死。偶尔看到一些被打碎的窗户也快被封上了。不少被涂鸦的墙和窗户也被清洗掉。工人在默默地做事,清理碎玻璃,装木板,行人也默默地走过。大家都还在努力地生活。

 

 

沿途经过不少站在路边的警察,不知应该把他们当成好人还是坏人。

 

有些街区空无一人,木板已经被订好,仿佛捍卫着商店最后的尊严。我一边拍,一边心里难受。这是我所熟悉的城市吗?一夜间,好像所有商店都竖起了高高的木板,让人感到陌生。隔离,隔离,再隔离,可能也无法逃过今晚一场洗劫。

这座城市白天是有秩序的,入夜就变成妖魔之都,暴徒出来伤人,抢窃,放火,砸店,已经连续四个晚上了。

 

SOHO拍到傍晚7:30,才意识到天渐渐黑下来。只见一大群蒙面,穿黑色连帽衫的黑人青年冲我走过来,他们大约有20人,重重地敲击着沿路停泊车辆的窗户,夸张的肢体语言,嘴里叫嚣着什么。我不能跑,只能呆呆地站着,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朝我走近。其中几个人恶狠狠地朝我说了什么,因为他们带着口罩,我大约只听到“相机”什么的,然后一帮人围着我邪笑 。我故作镇定,因为看到不远处有个高大的路人朝这边走过来。我紧抓着相机,不至于惊慌失措。这帮人没有久留,围了一小会儿,就得意地从我身边叫嚣而去。我赶紧找到自己停泊的车,上车溜之大吉。后来看新闻,就在那天晚上,纽约部署了8000名警察也拦不住暴徒的洗劫,全城都有暴动,中城的很多大商店如 Macy, Best BuyBergdorf Goodman都遭到洗劫,损失惨重,那晚有至少700人遭到逮捕。

 

游行和趁火打劫的人越来越多,从61日那天开始,纽约11pm-5am实行全城宵禁,周二开始是8pm-5am,每天晚上一直到周日共七天宵禁。上一次纽约城实行宵禁还是19452月(世界大战时期)。

 

2020年才过一半,已经是我所经历的最魔幻的一年。一切发生如此突然,纽约从彻底的鬼城到轰轰烈烈的游行示威,也不过是几周时间而已。做梦一般的经历,迷一般的未来。写文章的时候,游行还在继续,宵禁还在继续,窗外还经常有嘹亮的警车鸣笛声和直升飞机的哒哒声。今年以后,历史会被改写吗?我身处于一个动乱的城市在一个动乱的年份,心里想的是和平与统一,希望矛盾最后可以化解,社会最后可以团结和睦,病毒最后可以被驱除。我知道我的愿望会有实现的一天,希望不要等太久。

 

张鸥

64日写于纽约

 

附:【组图】我看到的纽约游行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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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鸥

张鸥

4篇文章 3年前更新

生于广州,获中央美术学院学士和伦敦皇家艺术学院摄影硕士。绘画和摄影曾在十几个国家展出一百多次,受《纽约时报》等媒体报道,作品被古根汉姆美术馆收藏。张鸥曾受到英国女王与亲王的接见,并获纽约洛克菲勒艺术家基金和富士摄影奖,是首位在纽约皇后美术馆举办个展的中国女艺术家。她应邀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自传《月光不落帝国—从中央美院到皇家美院》,并登上畅销书榜。张鸥曾是纽约大学客座摄影教授,现定居纽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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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 4篇